13

欲拒還迎02

【本文最後更新於 2019-03-07】

巳時,典醫院內突然傳出一陣喝斥,聲音聽起來,大概是哪個醫正又在責備底下的醫工,實在是常有之事。

聞東風在偏廳替宮人看診,身旁幾個見習的醫學生聽到有東西碎地,紛紛面面相覷。

他八方驚不動,彷彿一切安逸無事,邊診療,淡淡問道:

「此人患風熱,咳嗽症嚴重,本大夫主穴欲取尺澤,有誰知道要如何配穴?」

「表裏配穴,該取手明陽經的合谷穴。」站在他身旁的醫學生道。

「還有呢?」

「可以配列缺,抑制咽喉腫痛與咳喘。」

「嗯,針來。」他用左手指甲著力搯穴,右手一抬起,學生便把豪針放到三指之間。他進針捻轉,看患者略蹙眉頭,似覺痠麻,是針到穴位之象,便鬆手留針,交代道:「針留一刻,待會兒本大夫再過來。」

「是。」醫學生們在隨身小冊上記錄。

聞東風起身要看下一個宮人,黃子謙卻突然竄過來,搶在他前面坐下。

「聞大夫,裡面在喊你。」黃子謙笑吟吟,已挽袖搭脈,絲毫沒讓座的打算。

聞東風嘴角抽動,有些惱火,最好裡面真在喊他!他踢了踢椅子,孰料黃子謙卻回頭衝他一笑。

「聞大夫,你沒忘記之前我跟你換班吧?禮尚往來、禮尚往來。」

聞東風嘆口氣,沉著地翻整摺了兩摺的袖口。

「紫薇宮的使役宮女需要配內服藥,方子我還沒開,你交待給他們吧。」他努努下巴,指這些醫學生。

交接完以後,聞東風斂首低眉,進內室聽候差使。

「聞東風!」李青衣一見他就喊,朝他猛招手,「我記得你在按摩科待過一年對吧?」

「是。」他乖乖上前。體療跟針科他學了七年,算是專精,按摩科只是學起來玩玩的。

「那好,換你去,你再不成,我就只好去上報太醫丞了。」李青衣把診療簿子打開,翻到畫有人體經絡圖的地方,用朱筆圈起人體圖的患處,「凌霄殿那一位幾年前打仗時傷到左腳踝,當時急行軍沒有恢復好,最近在鬧不舒服。你去給他推拿筋理,必要時薰蒸或者針灸都行,只要讓那位滿意,不要又氣得說要拔掉太醫署就好了。」

聞東風暗罵一聲娘,掩嘴乾咳,故作鎮定。「李大夫,您不是說十三皇子信不過太醫署?怎麼⋯⋯」

「主子的心思我們能哪知道?」李青衣摔簿子,「叫你去就去!」

「是。」聞東風抱起簿子,無奈地回值班房揹醫箱,磨蹭一番,李青衣又來罵他動作慢,趕他速去。

走去凌霄殿的路上,他猶豫是不是要遮個臉才好,可是進去都要自報姓名,也沒用吧。

那樁荒唐事過去大半年,自那之後,他都沒敢再亂起邪念,任誰長得丰儀瑰瑋,他都只當是個人而已。

聞東風低聲嘆氣,走過御花園,到了十三皇子所在的凌霄殿。

在眾位皇子的居所中,此殿是離東宮殿最近的,眾所揣測,皇上聖寵十三皇子,連居住的安排都是方便十三皇子輔佐太子,杜絕其他人覬覦皇位。

聞東風上前稟報身份,被帶著從側邊洞門進入,到一處紫藤花盛開的別院。

他來過凌霄殿幾次,卻第一次曉得這裡。

宮女帶他進雅閣,就留他在花廳,告訴他十三皇子在裡面便走了。

聞東風下巴都快掉了,看著白玉珠簾,想著那人在裡面,忽然非常想把宮女叫回來,最好列位在旁邊。

他搔首踟躕,壯起膽子,輕聲道:「啟秉十三皇子,小的是太醫署派來的。」

「哼,本皇子還想養著太醫署有沒有用呢,換個人會不一樣麼⋯⋯」

聞東風愣了愣,聽這聲音就知道十三皇子心情很差,說不定會趕他走,心中略喜,孰料裡頭又傳來聲音。

「太醫署的誰?」

「⋯⋯小的是醫工聞東風。」

「喔?進來。」這語調明顯起了興致。

聞東風咬唇,垂頭望地,撩開珠簾進去,擺袖跪見後,得到應允才起身走近。

「你敢來,不怕頂了太醫署的罪麼?本皇子的怒氣可是從今早就沒消停。」

「小的不敢,小的⋯⋯咳咳咳咳!」

他原先低著頭,這一抬頭卻不得,映入眼簾的十三皇子比從前更英姿颯爽,害他悸動了下。

南宮紫律橫臥在玄色羅漢榻上,只披著一件對襟黑色銀繡衫,長衫鬆垮垮掛在肩臂,隨時會落下來,因為沒有穿裡衣而露出大半片胸膛,那肌理英偉,讓人很想去依偎,此時漂亮的丹鳳眼斜睨著他,神情有幾分陰鬱疏狂。

聞東風許久未見他的俊色,瞧得兩眼發直,好半晌後才清清喉嚨,道:

「咳嗯,十三皇子玉體違和,心情當然難好,不妨還是讓小的先看看。」

「好,你過來。」南宮紫律坐起,憑倚几席。

一番望聞問切,聞東風診斷是舊疾久積,無法立即根絕,先起身關窗。

南宮紫律肅然瞇眸,沉著嗓道:「你做什麼?想讓本皇子悶死嗎?」

「小的不敢,十三皇子踝部痠脹非一時藥石能除,必須從起居著手,此時春寒料峭,風吹進來,房中又沒有暖爐,才會使您這麼不舒服。」

「什麼?」南宮紫律皺了眉頭,「究竟是太醫署無能到要推托給春天,還是本皇子的要求真的太過分?」

「回皇子,即使是太醫令來,也是一樣。」

「⋯⋯聞東風,你知道要是欺瞞本皇子,會有何後果嗎?」

「回皇子的話,小的所言句句屬實,並沒有任何誇大或是欺瞞您的地方。」聞東風謙卑低頭,這雖是實話,卻可能會惹他更發怒吧。

雅閣陷入沈靜,靜得暗潮洶湧,風雨欲來。

突然,響起一聲乏力的哼氣。

「罷了,該怎麼整治,暫且隨你吧。」南宮紫律道,已有些厭倦去計較了。

「謝十三皇子。」聞東風道,恭恭敬敬,接著打開醫箱,在他八風穴施針,未至一刻鐘,捻針尾拔針,毫不見血。

他再袪除他左足鞋襪,取乾淨白布托握足根,掌側推磨患處,摩滾數次,一刻過後,足背腫脹已稍微消除。

「嗯,你倒是有幾分真功夫。」南宮紫律撐著頭讓他伺候,神情已明朗。

「是皇子不嫌棄。」聞東風道,拇指用力,緩緩揉開足踝處的傷處筋肉,力道仔細,不敢過大使他疼痛,又不敢過小會沒有效果。

南宮紫律闔上眼,背往後靠著軟枕,鼻翼翕張,只覺患處如淤塞疏通一般,雖然仍有酸疼,但隨著聞東風手勁推揉而過,該處便泛起鬆暢,一陣一陣地極為舒適。

聞東風抬眼,見他面色溫潤,便趁機道:「十三皇子如果信得過小的,可否允許小的準備藥水,為您溫足?推拿跟針藥俱下,才會好得快。」

南宮紫律軒眉,面色無波地瞧向他,悠悠地道:「本皇子憑什麼要信你,就憑你跟本皇子雲雨過兩回麼?」

聞東風一怔,雖然來此之前就有擔心,但是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。他忽略心頭彷彿被細竹屑扎到的疼癢,正肅起表情,端出該有的歷練。

「回皇子的話,小的想活命,便不敢在您的藥水中做手腳,請您可以放心。」

「要是其他人動了手腳呢?」

「小的有方法可以辨別。」

聞東風恭候著回覆,卻看他緘默許久,而後突然往他這方出手。

他迴避不及,被他摟抱住,直勾勾向他瞅來的眼神裡帶有熟悉的熱燙。

南宮紫律眼眸清亮,定定在他臉上,手背撫了撫他臉頰,略啞著聲道:「聞東風,這半年裡本皇子沒要人照看你,也沒派人盯著你,本皇子回來至今還沒那心思去查你是不是成了誰的人,如何信得過你?」

聞東風輕喘了喘,因他傾城俊顏近在咫尺,心速有些加快。

「咳,回皇子的話,小的無以明志,假使您真的疑心,就請將小的遣回太醫署吧。」了不起回頭領一頓責罰就是了,這人這般挑惕,要繼續耍皇子威風,放任舊傷不管,他也是沒辦法。

「呵,許久沒跟你交手,你倒是只想躲開本皇子。」南宮紫律笑著,繼而在他頸邊吐氣,「你今日是自請來的,還是被逼的?」

「⋯⋯小的剛好當值。」他耳朵癢,縮了縮脖子。

「難怪你正經八百,久別重逢也沒來撲倒本皇子。」

聞東風嘴角一抖,他又在玩他嗎?真要算起舊帳,有十條命也不夠讓他欺負。

剛剛診療他已經恪盡職守,自認十分盡責有良心,再待下去,怕他鬧上癮,把他調來凌霄殿伺候就不好了。

「咳咳,啟稟十三皇子,小的方才想起,小的資歷尚淺,實在不宜替您治療陳痾痼疾,這種舊傷一個不留神可是會弄得更嚴重的,不如小的回去請醫術卓越的太醫丞陸品儀大夫過來,此人肯定能讓您藥到病除。」

「不久前你分明才說太醫令來了也一樣。」

聞東風真想狠打自己一巴掌,尷尬地笑。

「小的有麼?十三皇子您聽錯了。」

「嗯?你這是不願意伺候本皇子,故意推託?」

「小的不敢,能夠伺候皇子,是小的的榮幸,小的只是謹慎為之,建議還是找陸大夫——哎唷!」他話沒說完就被他推開,差點跌倒。

他站穩身子,南宮紫律卻抬起裸足,往他屁股踢了兩下。

他回頭一看,就見他撐著下巴,似笑非笑地眨著鳳眼,很是覺得有趣的樣子。

「去,本皇子等著你來給本皇子洗腳。」

「⋯⋯是。」可惡!

聞東風懊惱羞憤,難堪的是,竟然仍對他有一點點心動。

若在從前,想要就近看見十三皇子,必須費心思跟人調班。他現在是大飽眼福了沒錯,但十三皇子喜歡鬧他⋯⋯真不知道是福是禍。

他在熬藥房領取寓木、舒筋草、桂枝、當歸、紅花,不敢叫藥工做,親自動手煮成草藥水,又回去凌霄殿伺候他薰洗。

接著連續數日,他早晚都被喚去凌霄殿為他溫洗患部。

十日後朝會,當他聽見被調至李青衣底下做事時,一點也不意外。

他被派照看凌霄殿,日日面見十三皇子。

才上工半個月,他就後悔萬分,對這差事極為抱怨,因為這份差簡直比爬刀梯還危險!

瞧,瞧瞧!

又有剛下早朝的官員擋在他去凌霄殿的路上了!

「你就是聞醫工?」一個穿深藍朝服的官員攔住他,很有威嚴地問話。

「大人認錯了。」聞東風低聲否認,疾行而去。

「等等,本官看到你的宮牌了,你就是聞東風沒錯!你等等,本官有話要你帶給十三皇子——」

聞東風腳步更快,捧好藥盅,立刻轉進側邊洞門,須臾回首,幸好沒人追來,大概也不敢追來。

「娘的!要改名換姓了⋯⋯」

「誰要改名換姓?」

身後傳來慵懶嗓聲,聞東風乾笑,擺出宮人該有的謙卑樣子,低眉屈膝地問安。

「小的見過十三皇子。回皇子的話,小的無聊,自言自語而已。」

南宮紫律撐頭坐在院落裡的一把躺椅上,懶洋洋曬著朝陽,對著他招手。

「你過來。」

聞東風捧藥過去,猝不及防被人攔腰抱上大腿,手沒捧穩,烏黑汁水灑去一半。

「娘的!我熬了一個時辰!」他怒道,這可是他窩在熬藥房裡,滿頭大汗才煮好的藥呀,都因為皇子疑心病重,整整一個時辰他都不敢離開半步⋯⋯

南宮紫律鐵臂環著他,輕敲他額頭。「說過你多少次了,凌霄殿裡不得講市井粗話。」

聞東風切齒痛恨,睨他一眼。這錦衣玉食的尊貴皇子,哪裡會曉得他窩在小屋裡看火的艱辛。

他縱有不滿,表面還是裝乖,把話都吞下去,順從地回道:「小的失言,請十三皇子原諒。」

「嗯。」南宮紫律淡應。

聞東風看灑掉的藥汁有部分濺在手上,就不浪費了,舔了舔手上的藥汁,確認藥性無誤,便道:「皇子,藥剩不多,請您全喝了吧。」

「⋯⋯嗯。」南宮紫律低下頭,脣碰碗緣。

聞東風見狀,便將碗捧高,餵他飲用,直到飲盡。

見碗空了,他略有成就感。打從以身試毒,喝了要給他浸足的藥水開始,這人就配合了些,舊疾也稍見好轉。

並非他忠誠,而是只要想到,萬一讓十三皇子喝了他準備的藥,鬧出問題,肯定會活得比死還痛苦!從皇上到太子,從太醫令到醫正,從軍營到宮中禁衛,將有無數人會搶著凌遲他⋯⋯

還不如他先喝,真有事情,他先倒霉。說不定皇子會看他無辜可憐,饒他一條小命。他為求生存,賤如螻蟻,無奈呀無奈。

「咳嗯,不知您何時要上早朝?」

「怎麼問起此事?」

「小的不是想多嘴,而是您告假,這幾天已經有六位官員來堵小的,要不然⋯⋯咳咳,您讓他們進來殿裡見面也好吧。」

「哼,你可知他們想來做什麼?」

「⋯⋯送送禮物,送送男寵什麼的吧。」例如太府寺少卿。

「既是如此,本皇子又何必接見。」

「可是再這樣下去,小的⋯⋯小的怕有朝一日會突然被誰帶走,或者被誰威脅什麼的。」他其實比較怕橫死在宮中。十三皇子和尋常皇子不一樣,身份貴重,威名顯赫,跟太子又走得近,想巴結的、想扯後腿的,多得去了。

南宮紫律捏起他腮幫子,神情卻是深不可測,一手撓進他官袍袖口,纏上他的肢臂,玩笑著道:「除了本皇子,還有誰看上你,會來動你的,嗯?」

「您真是⋯⋯天天都發情。」聞東風嘰咕,與他相處有好幾天了,他哪會沒看見他方才一瞬狠戾,只裝睜眼瞎子,被撩撥得有些瑟縮。「皇子,小的還要回太醫署,不能耽誤太久。」

「嗯。」南宮紫律鼻音濃濃,眼波有些柔軟含情,吻住了他耳垂。

聞東風悶哼,微微皺眉。

「張開嘴。」

「是⋯⋯」聞東風聽話打開口齒,他的脣便覆上來,菱舌巧妙地與他勾纏。

聞東風被誘惑得情生意動,抬起手臂抱住他後頸,輕輕靠向前,在歡愛的默契裡,熱吻慢爬到眉間與鼻樑,又往下滑到衣領裡。

「嗯⋯⋯皇子⋯⋯」聞東風嚶嚀著,實在難以忍下色心,雖然還惦記著要回太醫署報告,也曉得十三皇子貴勢炎炎,不該太過接近,卻依然沈淪了。

他自制力極差,面對這人更是兵敗如山倒。

巳時,聞東風總算跟人糾纏完,滿面通紅,極為狼狽地奔回太醫署覆命。

南宮紫律看著他貪色又努力要掩蓋情事的樣子,就覺得蠢得有幾分可愛。

「今天找聞東風的是誰?」南宮紫律返回書房,問著跟在後面的子馮。

「是兵部侍郎,似乎是兵部對於您遲遲沒有回覆屬意的派官人選,有些著急。」

「嗯。」南宮紫律翻著桌案上堆疊的盒子,有紅漆錦盒、鑲貝多寶格,夾帶著的信件都還蓋著封泥,他一個都沒打開過,「你就回給兵部,人選本皇子要再想想,不急。」

「是。」子馮恭敬頷首。

「至於前幾天纏著聞東風送這些禮的,你都去回本皇子口信,就說本皇子特別討厭送禮假他人之手,本皇子也沒空收禮,讓他們有事直接跟太子說去。」

「是。」

「已經有人在盯著聞東風了嗎?」

「尚未,但應是早晚之事。」子馮道,知道他對人留了幾分心,便問:「是否應該派人在太醫署看顧?」

「再等等吧,等條大點的魚。要讓聞東風待在本皇子身邊,總得本皇子打心裡頭滿意了才行。」

「是。」

他揮手讓子馮去忙,而後冷睇著堆滿的禮物,召宮人拿去燒了。

◇   ◇   ◇

翌日,太醫署裡一早便有人找聞東風。

聞東風走到前院,認出是十三皇子身邊的子馮侍衛,倘若宮中誰最得十三皇子信任,定是此人。

「子馮大人。」聞東風拱手垂腰。

「十三皇子遣我來領取今日的湯藥。」子馮低聲道。

聞東風不禁疑心幾分,防備退了兩步。藥是熬好了,不過往常都是他親送,今天怎麼回事?

「子馮大人,十三皇子當真是要喝藥?該不會是支開小的,把藥倒了吧?」然後再說他用藥無效,耍他一場?

「十三皇子今日已上早朝,估計會讓朝臣纏問多時,怕耽誤到用藥時辰,才遣我來取。」

「噢,這真是好事。您稍等,小的馬上去取藥。」聞東風恭敬施禮,匆匆奔去拿藥。這下子總算不會再有朝官找來啦,十三皇子竟然有在聽他說話呢。

聞東風心情愉悅,將藥盅交出,臨前在子馮面前試飲一口,確認無誤。

「子馮大人,十三皇子拿到藥時若擔心藥有問題,您大可試飲過後再給皇子飲用,此藥溫和,試飲之人喝下去是不會傷身的。」

子馮凝睇他一眼,面無表情離去。

聞東風回到典醫院做事,不久又被叫喚,此次被領到後宮項貴妃處。

他尚未能來伺候後宮妃殿,宮女讓他跪在地上等候吩咐,他便不敢亂動,跪得腿都麻了快要失去知覺,眼角才出現一片金鳳紅裙,趕緊更低下頭。

輕輕一個聲響,有東西落在跟前。

聞東風怯怯抬起眼角偷瞄,是個白色小紙包。

「你可知曉這是何物?」

說話的女嗓尖細,語氣比他伺候過的主子們都還要傲慢,約莫就是貴妃了。

「回主子,小的不知。」

「你既然是小十三的人,也就是本宮的人。此物你回去仔細研究,暗中放入給太子的藥裡,切記不可一次就弄死太子惹人懷疑。要是日後有人從你身上疑心起本宮,你應當知道該如何做。」

聞東風不用看都肯定那是毒藥,一股森寒立時竄上背脊。

娘的,就知道太接近十三皇子會惹出禍事!

「小十三鮮少收用下人,本宮聽聞他刻意要太醫署將你安排過去,想來是你別有本事。這回就替你家主子好好辦事,待除去太子,再廢掉幾位不成氣候的皇子,等六皇子即了位,自當少不了你的好處。」

天爺呀!這是報應!現世報!

聞東風只想此番若能逃出生天,肯定不論十三皇子如何拋餌,都絕對不再覬覦!

「回貴妃,請貴妃放心,小的定當隨機應變,讓貴妃滿意。」他道,強裝鎮定。

「嗯,下去吧。」

「是。」聞東風將藥包揣入懷中,跪地爬出正廳。

一離開後宮妃殿,他立刻抱著井猛吐,連極苦的膽汁都湧上喉頭,整個骨顫肉驚,魂不附體。

項貴妃大概不清楚他不過只是十三皇子拿來洩慾的床上人,連堪用的棋子都稱不上,更遑論在爭儲奪位的大事插上手。

他筋疲力盡倒在井邊,想起懷中險物,又罵了聲娘,惶悚不安奔回典醫院告假,即刻稱病出宮。

聞東風抓緊時機,返家收拾金錢細軟,雇一輛馬車匆匆出城。直到遠離都城,他才敢打開那包毒藥,粗估是混合了陰乾後的狗核桃與火麻子花的種子粉末,此物他也用過,以熱酒溫服可使人昏沉,讓重病患者減輕痛感,但一旦過量便會讓人在神智不清之間斷氣,即使是經驗老到的大夫都要小心使用。

他雖想將此物當成證據,卻不敢留在身邊,因此塞進一顆饅頭裡,餵給城外野狗,再將狗屍掩埋,以不致被好吃香肉的倒霉鬼誤食。

聞東風連夜趕路,暗惱攢下的銀兩不夠。若非遇上此事,少則三年,至多五年就可辭官了,就只差一點,難道此生都要躲躲藏藏度日嗎?唉!

離城兩日,他益加膽顫,只因久未進宮,宮裡人該開始尋他下落了。項貴妃會發現他知情逃亡,十三皇子或許會將他懷疑成某人派的奸細,畏罪潛逃去了,李醫正則會氣得吹鬍子瞪眼睛,罵他沒做好交接就不見人影。

思及此,他進葉城之前抹黑了臉,用一身衣袍與乞丐換來破衣,做流民打扮,這才敢進城找處小廟躲藏棲身。

大約躲了十日,仍舊被項貴妃派出的禁衛查找到。他畢竟是文弱醫官,抵抗不得,沒兩下就被拖回宮,未經任何監審,被鎖在一處地底暗窖。

連日刑求,加上粒米未進,他很快就不成人形。

項貴妃似乎怕他將此事告訴旁人,負責刑求之人總問他有沒有第二個人知道,可即使他說真話,也沒人要信,學醫多年自知不堪負荷,再過幾天便是大限。

同在宮中,卻是別樣風景。

凌霄殿裡,南宮紫律憑欄賞花,探手撫過伸進簷下的流蘇枝枒,時值穀雨,正是花開時節,一樹千花,花白勝雪,遍地靄靄盈盈,煞是美麗。

「你說,母妃要他回太醫署投藥,他不肯?」南宮紫律嗓聲徐冷。

「回皇子,三天來皆是如此。」子馮一襲深黑勁裝,佇立在他身後兩步。

「今日呢?」

「稍早探查,又被施了鞭刑,再撐也就兩日。」

「嗯。」南宮紫律眸色漸幽深,手指敲著朱紅欄杆。「也沒求人來通報?」

「回皇子,自進地牢後,聞醫工說過的就只有『沒有』跟『不想』兩句話。」

南宮紫律目光熠熠,幾不可查地勾脣。

旁人或許會誤認南宮紫律想到詭計,子馮卻清楚這是極為滿意的容色。

「再等等吧,待到明日他亦然如此,本皇子就將他留在身邊。」

「是。」子馮頷首,略一遲疑,道:「要是聞醫工不幸枉死呢?」

「那就是他命薄,等太子即位了,今日用計之人,自會被降罪。」

「是。」子馮頷首,不再多話。十三皇子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,深宮詭譎,處處毒辣,要得皇子收用,當真要有入地獄一回不死的運氣。

南宮紫律凝睇迎風而落的白花,犀利握進掌裡,卻鬆著掌心沒有揉爛。

他心狠手辣,知道招聞東風越近,聞東風就越凶險,他想試探此人底線。

只是他該說聞東風聰明,還是愚蠢?或許⋯⋯可能只是貪圖酒色吧。

撐不撐得下去呢?要是聞東風活過這回,就添個體貼人傍在身邊,也是不錯的。

他護著掌中花,兩手背在身後,淡淡吩咐:「替本皇子約見尚書僕射,就說江東大水後,疾疫至今未見舒解,本皇子想與僕射共商解決之道。」

「是。」子馮便即去辦。

南宮紫律又迎風遠眺一陣,直到腳踝略痠,想起聞東風不在,沒有推拿溫足,難怪這幾日睡得不好。

◇   ◇   ◇

有人進來了。

聞東風兩臂被高高綁起,蓬頭低掩,兩腿無力屈著拖地。

他已經懶得抬眼去瞧來者何人,暗窖裡沒有火光,他雙眼久未事物,假使運氣好能出去,也怕會畏光失明,更甚者,身殘體廢,空有醫術施展不了,出去也是餓死。

「聞大夫,貴妃留了後路給你,你怎地就不懂聽話呢?就是在太子的用藥裡做手腳罷了,皇上有十六位皇子,損失一個太子不算什麼,你只要俐落點,別留下痕跡,或者⋯⋯你其實是想要貴妃拔擢你當上醫正,才願意下手?」

聞東風早已無力去聽,也不想再去聽。

片刻後,藤鞭落下,他背肉一陣辣,長聲慘嚎,鞭子所及之處皮開肉綻。

或許怕弄死他,只三下就停住,威脅一番得不到結果,施刑者就離開了。

聞東風嘴角淌著血,知曉腰背臀部的膚肉無一處完好,鞭擊的力道甚至已損及內腑,痛到快昏厥之前,他想若沒慘於痛死或餓死,也會先失血過多喪命。

不清楚過了多久,去者復返,還帶上燭火。

聞東風懼於那火光,眼皮低垂,猜測大概是項貴妃或誰來了,要看他死了沒。

他無神盯著地上,從影子裡看見一隻飛蛾正撲向來人手中的燭火,傻傻地振著翅膀,就像他看見十三皇子,猶疑著靠近,卻要枉送小命一樣。

他多想趕走那隻蛾,叫牠別去撲火,下一瞬,手鐐卻突然解開了。

他癱倒在地,接著被人托起,帶離此處。

聞東風昏昏醒醒,獲救以後,不時有人來上藥,往他兩脣沾水。

他趴臥著,慶幸使鞭的人慣打臀背。這幾日大概為了方便抹藥,照顧他的人沒讓他著衣,他大半時候裸臥著,未著絲縷,只偶爾有人給他蓋條薄布掩身。

分不清過了幾日,聞東風僅知房內一直有人進出,因此醒轉過來,發現疼痛減緩,桌邊坐著一人,也沒意外。

「醒了?」男子約莫三十多歲,面容溫煦,掩卷走過來坐上床沿,朝他左手探脈。

聞東風一瞧就知他是大夫,應當照顧自己有幾日了,恐怕連屎尿都是這人給他清理的。他環顧左右,覺得有些眼熟⋯⋯

有了,是那回酒醉之後偶遇皇子,與皇子歡好的地方,叫什麼棲鳳樓的。

「你氣血兩虛,幸得沒有傷及入骨,手筋受損我已給你接上,皮肉傷處方了外敷紫雲膏,內服八珍湯,你看如何?」

「多謝大夫,不知大夫怎麼稱呼?」

「我姓白,兩字慕雲,就是個四處雲遊的閒散大夫,不過十三皇子出征都會叫上我。我瞧皇子的腳傷勞你照顧好了不少,等你恢復以後,皇子定又會叫你服侍。」

「哈,這可難說呢。」聞東風扯扯臉皮,並不想再知道那人的事。

白慕雲撚著嘴角短鬚,微微一笑。「你似乎不大願意在皇子身邊做事?」

「晚生只是不想弄丟小命。」聞東風口中有氣,心中也不痛快,這一用力又扯到傷口,疼得齜牙咧嘴。

驀地,兩人俱聽見咕嚕聲。

聞東風尷尬僵笑,厚起臉皮來。

「白大夫,我餓得很,可否給些米湯吃?」

「正準備著,就等你醒來。」白慕雲起身出去吩咐。

聞東風趴在絲枕上,腦袋裡除了叫疼,只想該怎麼辭官。

他以醫學生身份進宮,按理要在宮中任職二十年,方能身退。想要在這年紀丟職,一般不是被貶就是身故,但被貶出宮要歸還國庫二十金,以償朝廷培養人才的銀兩,於是剩下的辦法只有裝做身染痼疾,嚴重到跟要死了差不多,如此尚可免除罰金,他本計畫幾年之後再開始裝病⋯⋯

不過片刻就有人推門進來,聞東風喜上眉梢,以為白慕雲端粥回來,豈料看見不想見的人,當即闔眼。

南宮紫律看見他這舉動,只覺得白費功夫,裝睡也裝得太差。

他側坐到床沿,白瓷湯匙舀起粥水,吹涼幾下,放低手腕湊到聞東風嘴邊。

「在做什麼,不是餓了?」

聞東風當沒聽見,癱死不動。

南宮紫律也不動怒,只是端量他背上傷勢。那原本白皙無瑕的美背,如今像木棉花盛開。戰場上比這個慘的有許多,但是聞東風生得文弱,因此更堪不得摧殘,要是再來一回,恐怕就會與他陰陽相隔。

南宮紫律靜默之際,聞東風只在心裡數羊,盼得數到第二百隻,再張開眼,這人會不見。

可惜,人還在。

極不爭氣的是,他餓了好幾天的肚皮,忽然長聲哀嚎。

聞東風聞著白米粥香,咕嚕嚕又鼓叫一聲,只覺自己處境有夠淒惻。

他忽然聽見身旁的人噗哧發笑,實在裝不下去了,只好睜開眼皮,冷冷的說話。

「小的有傷在身,就不給十三皇子行禮了。」

「嗯。」南宮紫律淡淡沉吟,撫過他披散的烏溜長髮,「你好生躺著,這幾日咱們就換過來,由本皇子伺候你湯藥,你也不必謝恩。」

聞東風心中賞他一句去你奶奶的,對那碗粥虎視眈眈。

「小的賤如草芥,您別折煞小的,還是讓別人來做吧。」

「你還不知道你的身份嗎?待在本皇子身邊,你今後就不一般了,想要攏絡你的人多到用上腳趾頭都數不清,除了本皇子的母妃,還有九寺少卿、六部尚書。本皇子光是要讓他們別迂迴著找上你,就要費不少心思呢。」

聞東風握緊拳頭,半點也不想要承這份情。他這根高枝,他攀不上,也不敢再攀了。

「十三皇子,小的有話就直說了,小的已經受過折磨,萬萬不敢繼續在您身邊晃,請您大人大量放過小的。您要是對小的曾經對您不敬的事情沒解氣,不如就吩咐子馮侍衛,讓他一劍刺死小的吧!」

「聞東風,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?」

「回皇子,小的說得夠清楚了,您是明白人,又何必多此一問。」

「你⋯⋯真是無禮。」南宮紫律搓了搓勾纏在指尖的細髮,慢條斯理地道:「罷了,你受了苦,會埋怨也是難免。你這話本皇子就當沒聽見過,饒你這回。本皇子母妃那頭你不必害怕,就在此安心養傷,等傷好了,本皇子再來看你。」

聞東風咬著脣,怨氣悶在胸口,只能抓著枕頭稍微發洩。

他硬著脾氣沒去看他那頭,讓人討了個沒趣,先放下東西離開。

聞東風聽見房門掩上才肯抬頭,這房間華麗富貴,卻比暗窖更像個牢籠。

他躺了十多天才能下地,承蒙白慕雲悉心照料,好得算快了。

等到能行走自如,確定可以靠雙腳走回家之後,他留下一張字條,謝過白慕雲,就悄悄離開棲鳳樓。

 

買書看這裡:紙本書Pubu電子書Readmoo電子書Google Play電子書

網路連載版和出書版不同。出書版會修訂、加寫番外,附贈精美明信片。

請大家多多支持紙本書與電子書,讓杏仁有動力與一點點資金製作下一本書, 無敵感謝!

我要留言

Scroll to Top